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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史照山河第19章 泉眼经纬礼织裂痕

韩母的染坊在第三场热风里裂开了缝。

赵无恤摸到墙皮剥落的土块时指腹正按在一道新鲜的裂纹上——那是昨夜智氏农人与狄人牧民争吵时被铁锨柄撞出的豁口。

墙内传来哐当一声是染缸倒扣的声音混着菘蓝草发酵的酸气在正午的日头里蒸腾成浑浊的雾。

无恤先生!他们把您的《周礼》残片当柴烧了!赵狗儿的声音从染坊深处钻出来带着被浓烟呛出的嘶哑。

他冲出来时麻布短衫的前襟沾着靛蓝色的火烬那颜色像极了赵无恤箭伤化脓的颜色智伯勤说要烧出烟来祭天求雨! 赵无恤推开半掩的柴门。

染坊中央的土灶里果然燃着几卷竹简火舌舔过地官·遂人的残字把凡治野夫间有遂的遂字烧成卷曲的黑炭。

智伯勤正举着铁锨往灶里添柴他身后的狄人首领阿古拉攥着马鞭子鞭梢缠着半块染坏的麻布上面田猎纹的兽眼被撕成了锯齿状。

这是周平王东迁那年我祖父从洛阳带回来的!赵无恤扑过去时胸口的箭伤崩开了线血珠滴在灶边的陶瓮上洇出一朵暗红的花。

他认出那陶瓮是去年狄人送来的贺礼瓮肩上还刻着匈奴文的长生天此刻却盛满了待烧的竹简。

智伯勤的铁锨停在半空:烧了才能下雨!你看这旱情——他指着染坊角落的水缸缸底朝天裂缝像条干涸的蛇再不下雨麦田要成坟地了! 阿古拉的马鞭子突然抽在染缸上陶片飞溅中他的晋语带着浓重的喉音:狄人牧群死了三十匹!泉眼该归能让水活的人!他十岁的女儿阿古拉沁正蹲在墙角用狼尾毛在地上画泉眼的样子画到第三遍时被智氏孩童赵稷踩了一脚两个孩子立刻扭打成团。

赵无恤按住灶膛的手被火烫出燎泡。

他突然想起叔父临终前说的话:礼不是竹片上的字是字烧了之后人心里剩下的东西。

此刻那剩下的东西正像染缸里的靛蓝在众人眼里搅成浑浊的灰。

都住手。

韩母抱着织布梭从里屋出来她的发髻散了半面露出左耳后一块月牙形的疤——那是二十年前在卫国染坊被监工用梭子打的。

要烧先烧我这把老骨头。

她把梭子插进染缸的木栅无恤先生您来看这染法。

染坊西侧的木架上挂着七匹未干的麻布。

最上面那匹一半浸了菘蓝一半浸了赭石在中间交界的地方两种颜色晕出一片紫黑像极了晋地龟裂的田埂。

这是'叠染'韩母的手指抚过布面周人用了三百年的法子两种色线要在染缸里纠缠四十九日急了就会裂。

赵无恤的目光落在布角的针脚处。

那里有个孩童巴掌大的补丁是用狄人擅长的辫绣补的针脚绕着中原的回字纹打了七个结反而比完好的地方更结实。

泉眼就像这染缸。

他突然按住智伯勤举铁锨的手腕你们要当两种颜色还是当这紫色? 寻找暗河的消息是在黄昏透出来的。

智伯勤的堂弟智仲从曲沃赶来时背着个渗着水的皮囊里面装着半块发霉的《水经》残卷。

先祖在城濮之战时记的他把残卷摊在染坊的石台上墨迹被水浸成了云状说泉眼往西三十步有石窦通暗河。

赵狗儿突然拽赵无恤的衣袖。

石台上残卷的边缘竟与染坊墙上剥落的砖纹重合——那些砖是当年建坊时从废弃的晋献公行宫拆来的砖缝里还嵌着半片饕餮纹瓦当。

得用陶瓮吊下去。

韩母突然敲了敲墙角的瓮那是她陪嫁的妆奁内壁涂着三层生漆我阿爷说当年楚国人挖芍陂就用这法子探水脉。

阿古拉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我儿子阿木能吊。

他扯开阿木的衣襟少年的后背上有三道交错的疤去年在雁门关他能在马背上接飞箭。

赵无恤盯着陶瓮内壁的漆痕。

那些漆是用桐油调的在火光下泛着琥珀色让他想起叔父藏在《周礼》里的药方:凡漆春液秋凝涂器则防水裹简则防腐。

此刻这防腐的漆要去寻能救命的水了。

深夜的泉边泛着磷火般的光。

智氏农人削的榆木架立在泉眼旁架脚埋在三尺深的土里用狄人带来的牦牛毛绳固定——那绳子浸过羊油赵无恤认得是匈奴人捆马的法子。

阿木倒挂在架下时腰间缠着三股麻布绳。

韩母特意让织工们把绳子搓成辫股每股十二根麻线是中原织锦的经三纬四之法却用了狄人编网的活结说这样既能承重又能速解。

慢些!智伯勤举着火把的手在抖。

火光里陶瓮顺着泉眼西侧的石缝往下探瓮口系着的铜铃每晃一下就溅起几点水珠在地上砸出星星点点的湿痕再往下两尺......对! 铜铃突然不响了。

阿木的喊声从石缝里钻出来带着回音:有水!瓮底在渗水! 赵无恤摸出怀里的骨刀在随身携带的竹片上刻下第一行字:七月既望泉西石窦出泉瓮受三升绳长三丈狄童阿木探之。

刻到木字时指腹被刀棱划破血珠滴在竹片上把那字泡得发胀。

天快亮时第一瓮水被吊了上来。

阿古拉沁抢着要接水却被赵稷拦住。

两个孩子又要争执时韩母突然把陶碗往地上一扣:谁能说出这水的味道谁先喝。

赵稷抿了口皱着眉:有点涩像我娘腌菜的卤水。

阿古拉沁跟着喝了口眼睛亮了:底下有甜味像狼山的野枣汁。

韩母笑了露出镶的铜牙:这就对了。

她把碗底的水倒在地上智氏的地在泉东土是涩的;狄人的牧场在泉西土是甜的。

这水从石缝里来两样味道都带着本就是一家的。

分水的法子是在染缸前定的。

韩母把七匹染布全铺在地上从东到西排开像道褪色的彩虹。

春秋分日夜寒暑分四季她踩着布面走到中央水也该分经纬。

智伯勤的脚停在靛蓝色的布上:怎么分? 经线五纬线五。

韩母扯过赵无恤手里的《周礼》残片指着五家为比五比为闾的残句但这中间——她跺了跺脚下两色交叠的紫布归孩子。

阿古拉突然解下腰间的皮囊把马奶倒在紫布上:狄人有个规矩马奶混了麦酒就不分你我了。

争执在午时变成了丈量声。

智氏农人用步弓量泉眼到麦田的距离狄人牧民甩着马鞭量到牧场的路赵狗儿蹲在中间用炭笔在地上画了道歪线线两边的人突然同时蹲下开始往线上摆石头——智氏摆的是祠堂残碑狄人摆的是马嚼子磨成的石片在日头下闪着同样的光。

您看那石头!赵狗儿拽赵无恤的衣袖。

三块最大的石头上被孩子们用石子刻了字:智氏孩童刻的娃字缺了最后一笔狄人少女补了个匈奴文的符号倒像个歪歪扭扭的礼。

赵无恤的竹片又添了几行:分水如织布经为麦纬为牧中为童。

石为界字为证血为印。

他咬破指尖在印字上按了个红痕智伯勤和阿古拉跟着按上来三个手印叠成一团像朵正在开放的花。

韩母的织布机在黄昏时响了起来。

她把泉眼的样子织进了布面:左边耕牛的蹄子踩着麦穗右边骏马的尾巴缠着牧草中间的泉眼里流出的不是水是孩子们交握的手。

织到第七行时她突然往纬线里加了根金线——那是从智伯勤妻子的金簪上拆的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这叫'共饮纹'。

她把布举起来时染坊的裂缝刚好框住那图案阿古拉说等雨来了他把马群赶到狼山去。

赵无恤摸着布面的纹路突然想起十八章那个死在怀里的流民孩童。

如果他还活着此刻该正趴在泉边的石头上用手指蘸着水在地上画自己的名字吧。

远处传来赵狗儿的喊声带着前所未有的清亮:无恤大哥!暗河找到啦!《水经》残卷上说的石窦能灌两百亩地! 赵无恤把新织的布往身上披胸口的伤口突然不那么疼了。

他看着染坊墙上的裂缝此刻竟觉得那裂痕像极了韩母布上的经纬只要用线一缝就能变成更结实的纹路。

夜色降临时他让赵狗儿取来三卷竹简。

第一卷给智伯勤上面拓着泉眼东侧的麦田;第二卷给阿古拉拓着西侧的牧场;第三卷留给孩子们拓着泉眼的样子旁边按满了大大小小的手印——智氏的带着麦麸狄人的嵌着马毛还有几个新来的流民孩童的沾着野草的绿汁。

这是《晋水礼》的第一章。

赵无恤把三卷竹简捆在一起以后谁忘了今天就看看这手印。

风从染坊的裂缝里钻进来带着泉水的潮气。

韩母的织布机还在响咔嗒咔嗒的声音混着远处孩子们的笑像在给这旱裂的晋地缝一件新衣裳。

赵无恤望着星空觉得那些星星都在往下掉掉在染缸里掉在泉眼旁掉在孩子们的手心里等着某天长出绿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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